房瓦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废弃的杂物,低矮的平房不到2米高,屋内昏暗潮湿,白天都需要开灯。屋内一张床、一个桌子及旧式洗衣机,屋外狭长的过道上空横着竹竿,晾着刚洗完的衣服……这就是老孙在上海“临时”了十几年的“家”。

老孙是来自安徽的农民工,因老家发洪水,田地和房屋都被淹没,被迫离乡背井,在上海打拼二十多年。现在他们住的这几平米的平房,是上海本地农民在自己楼房旁搭建的简易矮房,主要用于睡觉。经房东允许后,老孙夫妇在平房与楼房之间搭了两间棚屋,用作厨房和杂物房。

家乡田地被淹 离乡背井外出打工

1991年,老家安徽六安市寿县发大洪水,黄河分流,把家乡的田淹了,房子也倒了。那年老孙31岁,望着被洪水淹没的田地和房子,这个全身晒得古铜色、脸上刻着深深皱纹、说话嗓门如洪钟的壮年,生平第一次偷偷抹了眼泪……

祖上世世代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靠着土地繁衍生息。现在土地都没有了,老孙不知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他被迫离乡背井,在老乡的带领下,带着连县城都从未去过的老婆以及年仅3岁的小儿子赴上海寻找谋生之路。2个大些的孩子丢在家里,托亲友照顾。25年过去,老孙现在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离家时,车子徐徐远行,大女儿和二儿子在车后一边追赶一边哭喊,老婆和小儿子在车上从窗户探出身,边挥手边抽泣的情景。

那时,中国工业正蓬勃发展起来,劳动力需求旺盛,大量中西部地区的年轻农民涌入上海。老孙同其他受洪水侵袭的老乡、亲戚一同来到上海。起初他准备进厂,尽管当时工厂的环境恶劣,工作时间长,工资低,但老孙想着在家挑土担粪啥脏活累活没干过,只要能挣钱,啥都没问题。但是一见面,招工的人嫌他年龄太大不要。

随后,老孙尝试各种工作,做保安、捡废品,要么是赚不到钱,要么是被嫌弃。从家里带来的钱快用完了,望着身边老婆憔悴不堪的脸庞和因饥肠辘辘而整夜大哭的儿子,老孙心如刀绞,经常彻夜难眠。

一次,老孙与当地上海人聊天,无意中得知上海郊区很多村民因进城打工,大面积的土地被抛荒,老孙想着从小也没学过别的本事,但是种地却是十分精通的,于是他与弟弟、妹夫等亲戚,联合起来将本地人不愿种的田捡过来种庄稼。

上海作为长江的入海口,被河水冲刷而成,土地肥沃,农业基础设施比较健全。老孙和弟弟们合计了下,选择了挣钱较多但更辛苦的蔬菜种植。

种蔬菜是一项十分精细又辛苦的劳力活,老孙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收割蔬菜,然后清洗、整理,趁早挑到市场卖。由于收入微薄,房租费较高,加之种田需在房内堆放大量沾着泥土的农具和散发异味的农药化肥等,当地房东本来就看不起这些外地种田人,也就更不愿将房子租给他们。

于是,老孙只好在田里用木头和塑料纸搭建几间简易的棚子,一家三口蜗居在这几平米里,夏天被烈日暴晒、蚊虫叮咬,冬天则被阴冷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最头疼的是南方经常阴雨连绵,一下雨房间“洪水”泛滥,只能用大小脸盆甚至饭碗接漏下的雨水。这临时的“家”一住便是十几年,直到后来儿子快结婚了,才稍有改善。

两地相隔难聚 十几年后家人团圆

在上海的这几十年,大女儿和二儿子在家慢慢长大。老孙到上海的头几年因手头拮据,为省路费不舍得回家。随着日子慢慢变好,回家次数才稍微频繁些,但是平时也只能靠电话联系。

“小时候,爸妈回来的时间很少,只有家里有事时,爸爸才会赶回来,办完事很快就走了。”二儿子回忆说。由于大女儿和二儿子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性格比较内敛,对于父母的印象不深,但他们明白父母的辛苦,在家特别勤快,小小年纪就会自己做饭。

农民不善表达,老孙每次和留在老家的孩子们通电话,都是几句惯常的寒暄,问问最近考试分数以及有啥要买的,问完后电话两头就是一阵沉默。“他们长大了,叮嘱多了要好好学习,他们也听不进去,没把他们带在身边已经亏欠很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多寄点钱回来,希望在经济上不要委屈了他们”。

后来,大女儿和二儿子中途辍学,都来到上海打工,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很快二儿子到了结婚年龄,通过亲戚介绍与婶婶家外甥女结婚了。老孙想着自己家没房,不能委屈了儿媳妇,将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二十万元钱作为彩礼给了媳妇,媳妇娘家按照当地习俗送来了嫁妆,买齐了冰箱等家电。现在他们有了孩子,老孙每天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扑扑身上的灰尘,抱着孙子不愿放下。

小儿子被老孙夫妇俩带在身边,普通话讲得更流利一些,成绩一直很优秀,这让老孙夫妇颇为骄傲。他们希望这个孩子将来像城里人一样在舒服的办公室里上班,别再离乡背井,活得忍气吞声。

由于不能异地高考,小儿子高中被迫回到老孙日思夜想的安徽老家,在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读书参加高考。回去那阵,他一度感觉与当地同学格格不入,老师教学方式也完全不同,三天两头打电话囔囔着“回家”。但最终熬下来,顺利考上大学。

老孙的父亲已经去世,老母亲还健在,已80多岁了,需要人照顾。老孙有七兄弟,在外的兄弟比在家的还多,兄弟们平摊了照顾母亲的责任。每家照顾三个月,家里的2个弟兄赡养期结束之后,老母亲就被接到上海来,与老孙一起生活。这一呆就是一年半,在沪的轮养结束后,母亲又被送了回去。

空闲时,老孙经常抱着小孙子,在蔬菜地里悠闲地走走。轮到要养老时,老母亲被接到上海的农村,放在屋外晒太阳。老孙望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蔬菜被零星的各色菜花点缀着,蜜蜂身旁嗡嗡飞舞,空气中花香四溢,虽然在上海买不起房,但是一家人都在这里,四代同堂,他对生活感到从未有的满意。

但是幸福的生活很短暂。

再次失去土地?年老择乡回家养老

2013年,上海启动万亩粮田项目,老孙承包租种的田地被迫全部收回。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孙像25年前一样再次失去土地。虽然儿女长大,他已不再负荷沉重的经济压力,但是土地之于农民,就像树的根。失去土地,人就变成了池塘的飘萍,没有了依附。

田地被收回去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空落落的,常忍不住跑到以前的田地里走走。为了继续维持生计,老孙找了一份给废品站装车的工作,120元/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干到晚上7点钟才回住处。但他明显感觉力不从心,拿惯了锄头的手再去干别的,总觉得有点别扭。

如果在上海挣不到钱,家庭开销很难承受,当地农村最差的房子月租也要500元,水电100元,剩下的钱都不够在这体面的生活。

老孙觉得是时候回安徽老家了。来上海时他从来没想过在这里扎根,也从没奢望这里有未来,日复一日地屈居、隐忍、谨慎地生活,唯一的目的就是挣钱。

现在他们老了,这个城市终将像垃圾般抛弃他们,他们也该知趣地回去了。

但是,他内心充满纠结和不舍。年轻时将孩子们抛在家里,一家人不能团圆,他每天干活的最大动力就是多挣点钱,把两个孩子赶紧接过来。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儿孙都在身边,自己却要独自回去。

特别是现在老了,老孙对儿孙变得更加依恋,但同时落叶归根的想法也愈加浓烈。他痛苦地纠结着,迟迟做不出决定。

“感觉父亲突然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大女儿敏感地察觉到,“以前再苦再累都没有见他喝酒抽烟,现在儿女都在身边,而且都成家立业,他反倒喝起酒来”。

老孙最终决定回去,他别无选择。虽然家乡的土地被淹了,房屋被冲垮了,但村子还在,很多农民在家园被毁后重新兴建了房屋。找块地种点庄稼,回家度过余生,但是为儿子办婚礼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积蓄。

实际现在的他和当年去上海一样,一贫如洗……但好在两个儿子孝顺,决定各自出一点钱,帮老孙把老家的房子建起来。

(后记:老孙的返乡,看似是无奈的选择,实则是必然的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老孙的纠结,其实并不在于最终到底返不返乡,而是何时返乡。他很清楚,自己在上海扎不下根,也不会在上海扎根。尽管很多亲友都到上海务工务农,原有的社会关系都平移到此地,但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挣钱,然后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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