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时代的日本」是早川忠典在《「神国」日本》一书中对二战时候受军国主义主宰的日本的称谓。在这部更像是史料合集的小书中,早川援引了战时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话语,展现了一种「荒唐的决战生活」,加之他的观点是强烈谴责军国主义和当今的右翼分子,全书初读起来令人愤慨异常。

不过稍加冷静,或许可以从书中引用的诸多材料里体会到另外一种愤慨和荒唐。由於这些材料多是描绘战时日本本土的军国主义宣传,因此在宣传对象和手段上都显得更加「本土化」,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围绕着对女性的说教展开。

《主妇之友》

《主妇之友》是当时日本最受欢迎的杂志之一。1915年由日本的实业家石川武美创办,刊如其名,很快在妇女群体中受到欢迎,一跃成为当时人气最高的杂志刊物。到了战争时期,《主妇之友》在观点和言论上迅速顺从军国主义意识形态,言辞变得激进,内容上也多具有鼓动性的话语,其中一些插图和文章更是成为当时日本战时宣传的「经典」。

《「神国」日本》中就收入了1941年5月号的《主妇之友》杂志封面,封面图是由日本画家鬼头锅三郎所画的一幅名为《光辉的相会》的画。画面中一位女子怀抱幼童,身边则跟了一个小女孩,三人分别身着黑、白、红的衣服,身後的背景是盛开的樱花和神社。很快这幅画就被奉为佳作,早川忠典援引日本美术史学者若桑绿的说法:

「这幅画像是以旅人的形象为基础创作的,与站立式圣母子像十分相似,因而被赋予了某种深意。」
这种「深意」最终在当局默许下大范围传播开来,这种拷贝和传播其实是艺术承担意识形态功能时必须经历的阶段,类似的情况包括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海报和招贴画。该期杂志面世当年的10月,在靖国神社秋季临时大祭上,这幅画被印制在明信片上分发。这场大祭祭祀的是「497名『满洲事变』战死者和14516名『支那事变』的战死者」。翌年的春季临时大祭,这幅画又被拷贝到了明信片上,不过设计者只截取了《光辉的相会》的一部分,也就是母亲怀抱幼童的上半身,身旁的红衣女孩被截去,身後的背景也有所不同。明信片的右侧写着「感念皇恩的母子」,政治意味愈发浓厚。

《主妇之友》杂志还策划了「军国之母」表彰仪式:

「为了国家、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一辈子吃苦、忍耐、献身的军国母亲们——」
显然这并非是呼唤权利的平权话语,尽管同样具备鼓动性,虽然把母亲们长期来的生活现状诉诸口号,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利用她们的「吃苦、忍耐、献身」进行说教。1943年该杂志的1月号表彰了17位军国之母。时年49岁的日高安的独生子是一名战死太平洋战场的海军军官,她代表军国之母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获奖感言,言辞既让人毛骨悚然,又悲哀莫名。同年10月,《主妇之友》杂志也刊载了一幅表达送子远徵的画作,画家是寺内万治郎,画名为《海行兮》。

把母亲及其生育能力强行和国家意识形态捆绑在一起,将其纳入为国家机器的一个个生产车间,仿佛政策制定者和鼓吹者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一样,已经不是荒唐一词能够概括的了。

「靖国」与「妇道」

军国主义日本的所有的宣传都建立在军国主义话语下作为「神国」的「美丽的」日本国家认同上。1935年,美浓部达吉提出的「天皇机关说」被军国主义分子猛烈攻击,随後右翼分子一系列的举动打压左翼思想,包括压制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鼓吹作为「神国」的大日本帝国,靖国神社的地位也得到抬举,所谓「靖国精神」更是成为战时既定的一种意识形态。种种的一切都在针对女性的宣传说教中得到体现。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针对女性的「母亲」与「妻子」身份所进行的说教。前者更集中体现为上文提到的所谓「军国之母」。当时日本有一系列杂志,名为「日本妇道之光」,这种「军国之母」的「荣誉」授予竟然在宣传鼓吹下形成一种争相竞赛的比拼,竞赛内容是「所生孩子数/奉献给国家的孩子数」比率的争夺。

早川援引《主妇之友》1943年3月号的一位「军国之母」住原元,她获得的称号是「天空之母」,五个儿子都是飞行员,但具体细节却让人触目惊心:

「二儿子在夜间飞行演习中因飞机坠落身亡;

三儿子在中国吉林省坠机身亡;

四儿子在演习训练中坠机而亡;

五儿子在攻打缅甸北部国境时作为机长在执行任务中战死。」

那她的大儿子呢?据说她登上报刊成为「天空之母」时,大儿子还活着,但到了战争末期已经是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了。当然除了这种鼓励奉献牺牲的例子外,军国主义日本还不停地鼓动女性生育,政府会有意识地提倡「多生吧,多生孩子吧」。这种例子如今回过头来看,会让我想和电影《母暮》进行对比,相形之下所谓「军国之母」真是荒唐至极。

同样荒唐的还有对女性「妻子」身份的伦理要求。丈夫战死之後,大批女性成为「未亡人」。在「军国之母」之前早已有所谓「靖国之妻」,1937年的《主妇之友》就已经刊载了表达战争前方男人与留守家中的妻子之间的画像。

孤儿们在无父的环境下成长起来,这种父亲形象的缺失在不少日本文艺作品里经常被使用。相比於全社会都在关注的孤儿成长问题,战争未亡人们的处境也是当权者需要严加规范的,在行为上他们罗列了所谓「令人期待的军国妇女形象」,其中就有诸多针对「靖国之妻」「贞操问题」的规定。

所谓僵化、刻板的「妇德」、「女德」的提倡,在现当代世界里,大抵只有倒行逆施的社会才会纵容其存在。出版於1939年的《军国家庭读本·心之约束》就规定了所谓「日本妇德的回归」,规定中指出了所谓「从一而终是妇女本来的美德」,认为盲目狭隘的情愫会左右这种美德的保有,言语之中满是对女性的歧视。早川认为,这不过是借助「靖国之妻」的道德之名来束缚女性并加以观念灌输的伎俩罢了。

决战时的妇女动员

在太平洋战争後期,战局不妙,日本的官方宣传机制陷入一种惊慌与狂热交织的氛围中。1944年,《主妇之友》开始了决战宣传,先後喊出了「野兽民族美利坚」和「杀光所有美国士兵」的口号。而随着战争进行到1945年,日本已经开始要准备本土战争,这一时期的「皇国妇道」又被拿出来大家宣传。

不过更为荒唐的还有另外几种妇女动员。首先是对「有闲阶级妇女」的徵用。当时官方的宣传资料里,出现了题为「徵用有闲阶级的妇女」的文字,来自高山市一位读者的投稿:

「前线的皇军将士们一直在浴血奋战,而我们後方的国民也在集结一切力量支持战斗,在这种时刻街道上竟然还有很多闲着的妇女,她们作为决战下的国民不禁让人产生怀疑。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认为政府要立刻徵用有闲妇女,让她们去国家需要的部门去劳动。」

当时甚至连烫头的女性也被说成「坏人」。《写真周报》刊发了一张路边抓拍的女性图片,该女子身着华丽,身上拿着不少商品包裹,照片说明「义愤填膺」地写到:「快让这种人去美国吧!」

针对妇女的总动员还包括武装妇女,一批後方女性在所谓「大日本妇女会」组织以及「歼灭美英」的标语鼓动下,,投身到了武装训练中。当时有所谓的竹枪妇女部队,组成人员大多是稍微有点年纪的妇女。训练内容包括竹刀使用,後来还有刺枪术,以及实弹射击训练。

更为荒唐的是所谓「生殖决战」。来自大日本妇女会的鼓动,要求妇女们自发支持战争,参与慰问与後方劳动工作,甚至到把生殖功能献给国家。

《日本妇女》杂志就出现了所谓「扫清适龄未婚者」的报道,要求相关单位致力於「扫清所有25岁以上未婚男子和23岁以上未婚女子的工作」。早川写到这里的时候不无讥讽地说这也刺激了邻里媒婆的热情。同样来自《日本妇女》的报道更是提出了「让未婚者以向应号召的心情结婚」,「拼尽了全力让区内所有的适龄未婚者加入『向大喜进军』的队伍中」。

为了让妇女彻底沦为皇军士兵的生育工具,大日本妇女会还组织了为不孕会员免费检查的活动。结婚三年以上如果还没有孩子,那这些妇女就要被聚集在一起,接受免费的不孕不育诊疗。

读这本《「神国」日本》的时候我恰好看完电影《新·哥斯拉》,这部被网友戏称为「日本版建国大业」的特摄电影,隐忍而又精当地表达了一种战後日本国家形态的隐喻,在核威胁的阴影下,对於自衞队的使用、政府机制的运转与内部平衡、对国民的态度、对美中俄等国际势力的忌惮,凡此种种都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怪兽搅和在一起。

对比之下,这本描写战时日本意识形态和宣传机制的小书更像是一则绝妙的反讽,尽管作者立场和言语都缺乏克制,书写内容也更倾向於史料整理,但却实实在在地用事实勾勒出那个年代日本军国主义的疯狂。把政治工作灌输到社会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缝隙之中,结果往往会招致失控。但这种官方自上而下的灌输往往又基於现实社会的种种风气,源於人人堆积而成的误读、偏见以及对偏见的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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