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港澳地区第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当选时38岁(当时最年轻的中科院院士)。
他也是香港第一位获得中国自然科学研究最高奖——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的科学家(这个奖项有多难拿,从事科研工作的人大概都了解一二)。
他不光自己是院士,培养出来的学生,和他一样,也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等多院院士,国内外学界的最高荣誉和头衔,同样一大串。
他是全球具影响力的化学家之一,英国皇家学会称,他在整个化学领域都做出了重要科研贡献。
他叫支志明,香港大学周光召基金讲座教授、合成化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香港特区政府“银紫荆星章”获得者,一位在香港土生土长的科学家。
“我只是一个科研工作者,我喜欢这样的称谓,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科学大师”。坐在港大办公室里接受网易科技《科学大师》栏目远程视频采访时,现年64岁的支志明一上来就如是申明,“应该要说明这一点,这样我就没什么压力了。”
化学领域有很多专业名词和术语,而且有各种分支学科,作为一位全面发展的化学家,很难三言两语就把支志明的研究状貌界定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给自己明确定位:好的科研,一定会有好的应用,也一定能带来社会财富。这一信条,应该可以贯彻于他的全部研究之中。
支志明身跨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两端,比如,近些年在生物医药和材料科学方面他就表现得很活跃。
药物方面,他希望能做点事情,把晚期癌症转变成一种让病人能长期存活下去的较为友善的慢性病,并且能够通过新药物的开发,降低传统放化疗手段对病人带来的高副作用损害。放化疗往往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把人体内的正常细胞组织也一块给杀死了,没法实现精准治疗。
材料方面,他的团队在主攻发光二极管核心技术的研发。很多人可能并不清楚发光二极管是干什么用的。在这个数字化、科技化的社会里,屏幕使用率越来越高,小到一块手机屏,大到大型屏显、医疗器械、红外检测等等,都离不开它。问题是,美、日、韩等发达国家对发光二极管的核心技术素来具有垄断性,很多专利都握在他们手中,要打破这种局面,科研上不自主创新不行。通过努力,支志明团队在这方面拥有了原创性的专利。据悉,其研发的铂系OLED发光材料具有全球影响力。
而这,只是支志明和他的研究团队发力的两个方面。
国家层面的大湾区建设眼下正在推进,支志明也来到了内地,在广东落脚,与当地科研团队合作共建相关的实验室,他的抱负心很大,想在大湾区建成一个有世界学术影响力的化学国家实验室。
话不多说,看我们的访谈吧。
获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后,在院士簿上签名留影,时为2013年。/图源:支志明院士官网
1,愿望:把晚期癌症变成慢性病,减轻病人的痛苦
《科学大师》:癌症的治疗,是目前人类医学面对的非常棘手的难题,作为化学家,你的注意力为什么会放在这上面?
支志明:我看到自己朋友和亲人得了癌症,十分痛苦。现在很多癌症一旦到了晚期,它的扩散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很多时候手段用尽了,无济于事,但你又不能眼睁睁地就看着病情恶化下去。这促使我觉得应该利用专业所长来做一点什么。我是一位化学家,应该在这方面能够有所贡献,特别希望能够把晚期的癌症变成一个可治疗的慢性病,这是我的初心。当然,要想完全治好它,我可能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希望能够改善这个病,以及病人的处境。现在我们人类的科技发展越来越进步,对癌症的治疗应该有信心,我希望到某一天可以完全解决癌症的难题。
《科学大师》:传统的癌症治疗手段主要是放化疗,但这种治疗方法的副作用往往让病人苦不堪言,多年前你的团队就对改善化疗负作用有相应的研究,目前的进展怎么样?
支志明:癌症的治疗,有手术、有电疗、也有靶向治疗、免疫疗法,但是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都避免不了化疗。某些时候化疗有效,但更多时候它不能阻止癌症复发和转移,而且这种治疗对病人还有很大的副作用。所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化疗往往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会伤及正常的细胞组织。
我们希望开发出新的药物。这种新药物可以具有杀灭癌细胞和标靶辨识作用,能够把正常细胞跟癌细胞分开,对癌细胞进行精准的攻击和清除,而不会同时影响或损害正常细胞。
我们最近的确也开发出了新一代的化合物,它的机理跟顺铂(全球普遍使用的一种癌症化疗药物)不一样,对那些晚期的癌细胞转移或复发有效,能够将它们杀掉。机理上,这种化合物的作用不是在表现在DNA上,而是在一些跟癌细胞有关系的蛋白质上。我们有多方面的研究和总结,也发表了相关的论文,我感到还是蛮开心的,这一类的研究我觉得真是蛮有前景的。
2,中药治癌,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科学大师》:我知道,你也在进行中药方面的抗癌研究,有什么发现?
支志明:同样的病,因人而异,会有不同的表现,所以治疗的靶点和方案,也应该有多方面。有一些癌症生长得很快,你要阻止它过快的发展,还是要用西医的办法去对付。但西医治疗之后,怎么样去调理和复原身体,怎么改善化疗带来的损害,那我认为中药是比较好的天然药物。从实践中发现,中药治疗不是没有用,只是起效比较慢一点,不像西方的药物杀伤力那么大。我也知道,很多人都会用中药,但是对于它为什么能起效,这里头的机理究竟是什么,却往往说不清楚。
我作为科研工作者,希望能把它进一步说清楚,比如用先进的化学生物学等技术手段,把中药的复方、单方的治疗机理弄明白。
我们也在研究中药复方,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有效果的是哪些中药复方。要等到我们的研究成果正式发表后,才能说。我们用了新的科学手段,比如分子生物学、化学生物学,跟肿瘤科的医生一起去做相关的研究。现在来看,有些中药对癌症治疗管用,但这里面也比较复杂,不同的地方生产的中药,治疗效果还不太一样,所以我们需要进一步去研究和筛查这些中药的成份。
《科学大师》:我可以理解为,中药在治疗癌症方面还是有潜力的?
支志明:我觉得它是一种鸡尾酒疗法。标靶治疗和免疫治疗或先进的电疗、精确性放射治疗,都很重要,都需要,但若这些手段我们都用尽了,依然不能够阻止癌症的发展和转移,我们就需要注意到中药的存在。我不能说中药一定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但它有一定的辅助性,我个人觉得中药是有它的独特性。中药也能够产生免疫作用,中医说是“扶正”,这是我的看法。
癌症化疗药物之一:卡铂。/图源:网络
《科学大师》:顺延一个周边问题,大家可能会好奇,传统的肿瘤化疗药物为什么毒性那么大,而且为什么人们摆脱不了化疗这种办法?
支志明:比如顺铂,它不是很理想的特效药物,不能保证治疗的精准性,不能做到只对癌细胞有作用,而对正常细胞没有作用,这是最大的问题。但是它已经用了很多年了,又是有一点效果的,人们根本就没有更多别的选择,所以就继续去用。
坦白讲,关于顺铂和卡铂这两种铂类化疗药物,对它们的机理人们实际上也说不清楚。很多人说它们的作用是在DNA上,但为什么是作用于DNA?DNA同时存在于正常细胞和癌细胞中,那它到底是对哪一种DNA更管用?
以前要想了解一个化合物对癌细胞的确切作用,是很难的,因为没有现代先进科学手段,现在有很多技术手段,可以找出癌症的靶点,知道它的靶点就可以再次设计改善这些化合物。比如靶向治疗,如果你知道它的靶点,就可以设计一些药物出来,从而抑制它的生长。早期的标靶药都有很多副作用,是慢慢改善过来的,比如第三代治疗肺癌的药物TAGRISSO,效果就很好。可能有一天我们对化疗了解多了,相应的靶点化疗会设计得更加好,对正常细胞的杀伤力就会小一点,副作用也就小一些,这不是不可能的。
但有些癌症,目前还没有靶向治疗的,比如胰腺癌,它是还没有很有效的药物。
3,原创研究一定会有好的应用,也一定能带来社会财富
《科学大师》:你另外一个有建树的领域是在材料方面,是对有机发光二极管(OLed)的原创研究,现在已经产业化。在国外专利垄断的背景下,OLed的自主创新也很受关注,你手上的专利应该很吃香吧。
支志明:我最初做发光材料研究,是很基础的理论研究,做了很多年。光化学本来是我的兴趣之一。我做这方面研究的时候,很多人找我,建议我在这方面可以进一步做点事情。发光材料有很多应用,虚拟成像、半导体、红外检测等都用得上,关键是你要使化合物超级稳定、能控制它的衰变,延长寿命。三星最近也宣布Pt高效磷光材料( Oled)可用于手机上,我们做的就是这个原创性的专利。
很多国外企业想买下我的东西,他们给我很多的专利费,远超过国内企业。我对这个事是有保留的,因为一旦把专利卖给他们,那就是他们的东西,等于我长期做基础科研,都是在为他们工作。
现在有一个不好的现象,当一项发明可能威胁到某些企业利益的时候,他就会收购这项发明,不让其他公司使用或发展这项技术,避免自己原来的生意受到冲击。而他们收购之后,又不一定会让这个技术继续发展下去。
现在跟我合作的国内企业,是尊重基础科研,我授权给他们,双方一起从基础研究到工业化上面发力,不光做Pt,将来还要做别的金属发光材料,我希望能够比之前做得更加好。
图源/受访者提供
《科学大师》:你的研究又是生命科学,又是材料科学,完全是走跨领域科研路线,这些年在全球层面交叉科学都是蛮热门的,你走上这条路,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
支志明:对我来说还是蛮自然的,我的跨领域研究都是基于合成化学、配位化学发展出来的,也不离这个范围。我作为一个化学工作者,进入别的领域时会看到很多新的课题、新的科研挑战。应该说,化学对能源、对生命科学的贡献,潜力很大。在这些方面,我力求做出原创性的影响力。
做科研最大的问题,是怕大家都不晓得你的科研做出来是干嘛用的。包括我的学生在内很多人都会这样问:你做这些科研有什么用?因为他们出去找工作,都会面临这种现实问题。我希望证明给他们看:一,好的原创性科研最终都会有好的应用出口。二,好的基础科研会带来好的经济回报,也应该能帮助社会带来财富。
我也相信,这个社会不能没有化学,很多应用科学都需要仰赖化学的发展。而合成化学跟物理学的交叉,我认为将来会有一些新的科研方向,尤其是在材料科学和生物医药方面,又比如碳材料就会是很重要的一个领域,我们的实验室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4,专注度,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成事
《科学大师》:你官网上有一条格言:世上只有三种人,一种智商较低,一种很聪明,两者都是极少数;大部分人处在中间,智商差不多,差别只在你专注于哪方面,不是每个人都愿专心做一件事。想问您,专注和勤奋对于成就一件事情是不是最核心的要素?
支志明:我想是的。如果我有很多的爱好,老是三心二意的,一走进办公室,就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我,我怎么专心去做科研呢?如果我的志趣是搞科研,哪怕我人不在实验室里,我时刻思考的也还是科研。
香港的科研环境跟内地不大一样。据我所知,国内一些年轻的科学家、大大小小的教授们,有时候因为各种杂事都忙得要命。我在香港没有这种情形。如果你说我有什么优势,就是我的各种社会活动比较少,能够静下心来做事情,相对来讲我就更加纯粹一些。可以想一下,如果我每天各方面都要找我去开会,各种活动,精力分散,疲于应付,还怎么专心搞科研。
《科学大师》:这么多年,你在科研过程当中有过失败么,遇到失败的时候,怎么样面对?
支志明:人都是这样,做任何事情肯定都希望能成功,有些科研目标我也想做,但还是没有做出来。当然,做不成你可以修正自己的研究方向,没必要一成不变死钻牛角尖。
我们中国人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经验是,如果你踏踏实实地去做一件事,你一定会有所发现、有所收获,不可能完全什么都没有。对我来说,科研上没有什么叫做失败,也不存在百分百的失败,只不过是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东西,可能不是你原本想要的,它不符合你的期望值,但肯定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出来,或者是新的思维、新的发现、新的产物等等,都有可能。但意料之外的很多发现,往往也能成就科学史上的奇迹,这种事例不少。我自己的有些成果,坦率讲也不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发现。
《科学大师》:中国的化学科研,据称是走在国际前列的,你们化学家之间,会存在竞争么?
支志明:看谁抢先把论文发表,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我认为,做科研的人,不能将名利看得太重。如果你做科研是要争第一,那会是很痛苦的事。因为有第一,就会有第二或者第十,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永远都是第一的。当不了第一的时候,你不是很痛苦么? 我是为了做科研而做科研,不是为了名利、奖项而做科研。如果做科研的动机完全是为了这个,那科学家就没有灵魂了。
当然,现在的人你要求他们完全没有名利心,也很难,但是我认为不能太注重这个,因为你太注重了你是做不好科研的。同理,任何事你都做不好。所以专注和纯粹就很重要。
5,师生双双当选院士:说明香港科学界是有人的
《科学大师》:您培养指导了170多位博士生,在人才培养上您有什么特别的心得可以和我们分享?
支志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学生们有成就,那是他们自己厉害有本事,我作为导师,只是提供某些方面的观点和经验,为他们导导航,毕竟我是64岁的人了,相对年轻科学家来讲,在科研道路上,也算是前辈。
我跟我的学生说,我希望他们尊敬我,但是不需要百分百听我的话。他们尊敬我是因为我是他们的老师,但是他不需要因为我是老师,就什么都要听我的,不要以为我什么东西都是对的。他们如果要质疑我,也没有问题。我一开始也会跟他们去学东西,特别是跨领域的东西,但我学得往往比他们快。
《科学大师》:我注意到您跟您的学生都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而且又都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的外籍院士,同时又都是国内外的多院院士,这种情形很难得。
支志明:我觉得这是一种认同和激励,不只是我们可以做到,相信其他人也可以做到。我自己也不是一个天才,但这至少说明一点,我们香港地区做科研还是有一些很好的人的,而且我也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随着我们科研事业的不断发展,人才的不断涌现,会有越来越多国内的年轻科学家,成为世界各国的两院外籍院士,这种趋势会越来越盛。
范围囊括广东、香港和澳门三地的粤港澳大湾区网络绘图。/图源:房宇网
6,大湾区建设,香港科学家需要更多认同和肯定
《科学大师》:现在大家都在讲科技强国,这个目标非常宏大也非常明确,作为科学家个体,可以做一些什么事,怎样自我定位?
支志明:我认为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可以了。这个本分就是:甘于平淡的生活,尽量用心做科研,重要的是你自己在科研过程中要不断地去改善自己的方法,不断实现自我创新。
可以说,香港现在迎来一个十分重要的机遇,就是国家的大湾区建设,因为香港本来科研空间不够,实验室空间不够。香港的科研人才,需要跟方方面面进行互动交流,提升自身的科研质量。在这方面,大湾区很可能成为理想的平台。
大湾区要真正建设成国家科学中心,我们处身其中的香港科学家当然也能做些贡献,所以我蛮积极地参与广东省相关实验室的项目,跟他们进行课题合作,也跟企业合作,大家一起发力。
我参与到大湾区,不完全是为我自己的科研考虑,因为对我来说,香港还有蛮多的资源。我去大湾区是想帮这个地区做点事情,我的目标是希望在大湾区能有一个跟化学有关的国家实验室,我们科学家能共同合力,把它打造成世界知名的国家实验室,我希望看到它的成长。
《科学大师》:需要国家为香港的科学家们做些什么?你们需要什么样的支持?
支志明:包括化学在内,香港的科学发展还是很有潜力的。你看香港这么小的地区,就有40多位两院院士(指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你再给他们多一点支持,是不是他们就会发展得更加好,做出更大的科研创新呢?尤其现在有很多年轻科学家,如果你给机会他们,他们会做得很好。我说的这种支持,不只是给大家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要对他们给予信任和肯定,在科研政策上能开放多一点,给大家多一点耐心和包容。比如说,国家的一些重大科研项目可不可以更多地交给香港科学家承担,香港特区政府能不能多一点支持基础科学,而不能够完全只看在短期内科学家可不可以帮着赚钱,要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我想这种对科学家的认同和培养,是很重要的。
《科学大师》:我们也注意到,社会上对科学的理解往往更关心产业化应用,就是所谓科研能不能产生经济效益,难免忽视源头的基础性研究。从你的角度来看,基础研究为什么很重要?
支志明:没有基础研究支撑,你的应用技术就不是最好最先进的,你也许在某些方面可以从西方国家买一点专利回来,但是你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因为别人永远不会把最好最核心的东西告诉你。当你花了很多钱去买人家的技术,某一天如果他们又有新的东西出来,有新的改良、迭代了,你手里的东西就面临着淘汰的风险。他要是不卖给你了,脖子被卡住,你不就完蛋了?所以从中就可以想象基础研究的重要。
不要说科研,你就是出去开间饭馆,有一些著名的菜,老师傅也是不会告诉你配方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你不加强基础科研,你的中药只能是当一般药材、当凉茶卖。为什么西方的标靶药卖得那么贵? 我们要搞基础研究,加强更加前沿性的科研。比如中药治疗癌症的机理、中药的成分等,我们就要用现代科学手段把它研究透彻。这些基础研究并非不能做,试问,我们中国人的航天器火星都去得了,怎么这些东西反而做不了?
相关背景参考资料出处:新华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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